[文学]米兰_昆德拉访谈录_小说的艺术_TheArtofFiction_81号.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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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 米兰昆德拉未出版手稿中的一页 本次采访,是1983年秋天,在巴黎和米兰昆德拉几次偶遇的一个产物。我们在他靠近 蒙帕那斯区的顶楼公寓里见面。在一间昆德拉当作办公室的小屋子里工作。屋里书架上满是 哲学和音乐学的书,有一台老式打字机和一张桌子,它看上去更像一间学生宿舍,而不是一 位世界知名作家的书房。其中一面墙上,两幅照片肩并肩挂着:一张是他父亲,一位钢琴 家,另一张是莱奥什雅纳切克 a,一位他非常喜爱的捷克作曲家。 我们用法语进行了几次自由而漫长的讨论;没有用录音机,我们用了一台打字机,剪 刀,还有胶水。渐渐地,在被丢弃的废纸中,在几次修改后,这个文本浮出水面。 昆德拉的最新小说生命不能承受

2、之轻,一出版即畅销,本次采访在这之后不久。突 然而至的名气让他很不自在;昆德拉一定同意马尔科姆劳瑞 b的说法,“成功就像一场可 怕的灾难,比一个人家里失火还要糟。名誉烧毁了家的灵魂。”一次,当我问及媒体对他小 说的某些评价时,他答道,“我只在乎自己的看法!” 大多数评论者研究作家,倾向于研究其个性,政见,及私人生活,而不是作家的作品。 昆德拉不希望谈自己,似乎是对这一趋势的本能反应。“对必须谈论自己感到厌烦,是小说 天才和诗歌天才的不同。”昆德拉对新观察家 c如是说。 因此,拒绝谈论自己,是将文学的作品与形式,放在注意力正中心,聚焦小说本身的一 种方式。这次关于创作艺术的讨论,正是为此目的。

3、克里斯蒂安索尔门,1983年 米兰昆德拉访谈录 小说的艺术 (The Art of Fiction )81号 受访者:米兰昆德拉 采访者:克里斯蒂安索尔门 译 者:柴妞 MASTER93 大家访谈 采访者: 您曾说过,在现代文学中,您感觉和维也纳作家罗 伯特穆齐尔d与赫曼布洛赫e,比和其他任何作家都 更接近。布洛赫认为和您?心理小说的时代 已走到尽头。相反,他信奉他称之为“多历史小说”的 东西。 昆德拉: 穆齐尔和布洛赫给小说安上了极大的使命感。他 们视之为最高的理性综合,是人类可以对世界整体表示 怀疑的最后一块宝地。他们深信小说具有巨大的综合 力量,它可以是诗歌,幻想,哲学,警句和散文糅合

4、一体。在信中,布洛赫对这一议题做出了某些深远的观 察。不过,在我看来,布洛赫由于错误地选择了“博学 小说”这个术语,而模糊了自己的意图。事实上,布洛 赫的同胞,爱德艾伯特斯蒂夫特f,一位奥地利散文大 家,1857年他出版的小阳春g是一本真正意义上的 博学小说。小说很有名:尼采认为它是德国文学作品中 最伟大的四部之一。今天,它难以被理解。它充满了地 质学、生物学、动物学、手工业、绘画艺术,以及建筑 学的资料;但这庞大的、令人振奋的百科全书,实际却 漏掉了人类及人类自己的处境。恰好因为它是博学的, 小阳春完全缺乏让小说变得特殊的东西。布洛赫不 是这样。相反!他力求发现“小说自己能够发现的”。 布洛

5、赫喜欢称之为“小说学问”的具体对象是存在。在 我看来,“博学”这个词必须被精确地界定为“使知 识的每一种手段和每一种形式汇聚到一起,为了解释存 在。”是的,我确实感觉和这样一种方式亲近。 采访者: 您在新观察家杂志发表的一篇长文让法国人 再次发现了布洛赫。您高度称赞他,可您同时也是批判 的。在文章结尾,您写道:“所有伟大的作品(正因为 它们是伟大的)都部分地不完整。” 昆德拉: 布洛赫对我们是一个启发,不仅因为他已实现的, 还因为所有那些他打算实现却无法达到的。正是他作品 的不完整能帮助我们明白对新艺术形式的需求,包括: 第一,彻底地去除非本质(为了捕捉到现代世界的复杂 性而不用丧失结构上的清

6、晰);第二,“小说的旋律配 合”(为了将哲学,叙事,理想谱进同一支曲);第 三,就是小说随笔(换言之,保留假设性,戏谑性,或 讽刺性,而不是主张表达某些明白的信息。) 采访者: 这三点似乎充斥了您的整个艺术规划。 昆德拉: 要将小说变为一个博学的解释存在,必须掌握省略 的技巧。不然,就掉进了长度无限的陷阱。穆齐尔没 有个性的人是我最爱的两三本书之一。但别指望我会 喜欢它巨大的未完成的部分!想象一座城堡大到一眼看 不完整。想象一支弦乐四重奏长达九个小时。有一个人 类学上的极限,比如记忆的极限人的均衡不该 被攻破。当你完成了阅读,应仍能记得开头。如果不, 小说便失去了它的形,它“结构上的清晰”变得

7、含糊。 采访者: 笑忘录由七个部分组成。如果您处理他们时, 用的不是一种这么省略的方式,您可能会写七部完整长 度的不同小说。 昆德拉: 可如果写了七部独立的小说,我会失去最重要的 东西:我将无法在一本单独的书里,捕捉到现代世界人 类存在的复杂性。省略的艺术绝对必不可少。它要求一 个人总是直奔主题。在这一点上,我总想起一位我自童 年起就极其热爱的捷克作曲家:莱奥什雅纳切克。他 是现代音乐最杰出的大师之一。他决定将音乐剥得只剩 下本质,这是革命性的。当然,每一部音乐作品牵涉到 大量的技巧:主题的展露,它们的发展,变化,复调效 果(通常很机械),填入配器,过渡,等等。今天一个 人可以用电脑作曲,电脑

8、总存在于作曲家的脑中如 果迫不得已,他们能够写奏鸣曲,一个原创的想法也不 用,只要以电脑程序在作曲的规则上扩展。莱奥什雅 纳切克的目的是摧毁这台电脑!野蛮的并列,而不是过 渡;重复,而不是变化并且总是直奔主题:只有那 些有重要话可说的音符,才有存在的权力。小说几乎也 一样,它也受到了拖累,来自“技巧”,来自为作者完 成作品的规矩:介绍一个角色,描述一场环境,将行 动带入其历史背景之中,将角色的一生用无用的片断填 满。每换一次景要求一次新的展露,描述,解释。我的 目的和莱奥什雅纳切克一样:摒弃机械的小说技巧, 摒弃冗长夸张的小说文字。 采访者: 您提到的第二种艺术形式是“小说的旋律配合”。 昆德

9、拉: 小说作为一种伟大综合知识的想法,几乎自动产 生了“复调”的难题。这个难题仍要解决。比如布洛赫 梦游者的第三部分;它有五个混杂的要素组成:第 一,建立在三位主角基础上的“小说的”叙述:帕斯 拿,艾什,于哥诺;第二,汉娜韦尔丁轶事;第三, 军医院生活的真实描述;第四,一个救世军女孩的叙述 (部分用韵文写成);第五,一篇有关价值观堕落的哲 94 学散文(用科学语言写成)。每一部分都优美。尽管事 实上,他们都在不间断的交替中(换言之,用一种复调 的方式)处理同时性,五种要素依然是分离的也就 是说,它们并不构成一种真正的复调。 采访者: 通过用复调的隐喻,将之运用于文学,现实中,您 难道没有对小说

10、提出要求,而它却无法实行过? 昆德拉: 小说能够以两种方式吸收外界要素。在他旅行的过 程中,堂吉诃德遇到不同的人向他叙述他们自己的故 事。这样,独立的故事,插入整体之中,与小说框架融 为一体。这种写作在十七、十八世纪小说中常能找到。 可布洛赫,没有把汉娜韦尔丁的故事放入艾什和于哥 诺的主线故事中,而是让它们同时地展开。萨特(在 延缓中),以及他之前的多斯帕索斯,也用了这 种同时的技巧。不过,他们的目的是将不同的小说故 事融合,换句话说,是同类而非像布洛赫那样异类的要 素。此外,他们对这种技巧的使用,给我的印象是太机 械且缺乏诗意。我想不到有比“复调”或“旋律配合” 更好的术语,来描述这种形式的

11、写作,而且,音乐上的 类比是有用的。比如,梦游者第三部分首先让我感 到麻烦的是,五个要素并不均等。而所有声部均等在音 乐的旋律配合上是基本的程序规则,是必要条件。在布 洛赫的作品中,第一要素(艾什和于哥诺的小说叙述) 比其他要素占了更多的实际空间,更重要的是,它与 小说的前两部分相关联,享有一定的特权,因此承担了 统一小说的任务。所以它吸引了更多注意,将其他要素 变为纯粹的装饰。第二个让我感到麻烦的是,尽管一首 巴赫的赋格曲一个声部也不能少,汉娜韦尔丁的故事 或有关价值观堕落的散文,却完全能作为杰出的独立作 品。单独地看来,它们不会丧失一点儿意义或品质。 在我看来,小说旋律配合的基要条件是:第

12、一, 不同要素的平等;第二,整体的不可分割。我记得完成 笑忘录第三章天使们的那一天,我极自豪。我 肯定自己找到了一种整合叙事的新方式。文本由下列要 素组成:第一,两个女学生的一段趣事及她们的升华; 第二,一段自传体叙述;第三,对一本女性主义书籍的 批评文章;第四,一则有关天使和魔鬼的寓言;第五, 一段关于保罗艾吕雅h飞过布拉格的梦的叙述。这些 要素中没有一个脱离了其他可以存在,每一个都解释说 明了其他,就像它们都在探索同一个主题,问同一个问 题:“天使是什么?” 第六章,同样叫天使们,有:第一,有关塔米 娜死亡的梦的叙述;第二,有关我父亲过世的自传体叙 述;第三,音乐学上的思考;第四,有关在布

13、拉格广泛 流行的健忘症的思考;我父亲与塔米娜被孩子们拷问之 间的联系是什么?借用洛特雷阿蒙i著名的意象,它是 “一架缝纫机和一把雨伞”在同一主题的解剖台上“偶 然相遇”。小说的复调更多的是诗意,而不是技巧。我 在文学中找不到其他的例子,有如此复调的诗意,但我 对阿兰雷乃j最新的电影感到很惊讶。他对旋律配合艺 术的运用令人惊叹。 采访者: 旋律配合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没有这么明显。 昆德拉: 那是我的目标。那儿,我想要梦,叙述,和思考 以一条看不见,完全自然的水流汇聚成河。但小说复调 的特点在第六部分很明显:斯大林儿子的故事,神学的 思考,亚洲的一起政治事件,弗兰兹在曼谷的死,托马 斯在波西米亚

14、的葬礼,都通过同一个永恒的问题联系起 来:“媚俗是什么?”这个复调的段落是支撑整个小说 结构的支柱。它是小说结构秘密的关键。 采访者: 通过召唤“一篇尤其小说的散文”,对梦游者 中出现的,有关价值观堕落的散文,您表达了几种保留 态度。 昆德拉: 那是一篇非常漂亮的散文! 采访者: 您对它成为小说一部分的这种方式有过怀疑。布洛 赫没放弃他任何的科学语言,他以一种直白的方式表达 了自己的观点,而不是藏在他的某个角色之后像曼 或穆齐尔会做的那样。那不正是布洛赫真正的贡献,他 的新挑战吗? 昆德拉: 确实如此,他对自己的胆识很了解。但也有一个 风险:他的散文会被理解成小说意识形态的关键,理解 成它的“

15、真理”,那会将小说的剩余部分变成一种思想 的纯粹说明。那么小说的平衡被打乱;散文的真理变得 过于沉重,小说微妙的结构便有被摧毁的危险。一部没 有意图要论述一种哲学论题的小说(布洛赫憎恨那一类 的小说!)可能最后会被同样的方式解读。一个人如何 将一篇散文并入小说里?有一条基本原则很重要:思考 一旦囊括进小说的身体,本质就会起变化。小说之外, 一个人处在振振有词的王国里:每个人,哲学家,政治 家,看门人都确信自己的言论。可小说,是一块地 盘,在这儿,没有人做断言;它是娱乐和假想的国度。 小说中的思考是假定的,这由它的本质所决定。 MASTER95 大家访谈 采访者: 但为什么一个小说家会在他的小说

16、中,想要剥夺自 己公然地,独断地,表达哲学观的权利? 昆德拉: 因为他没有!人们经常讨论契诃夫的哲学,或卡夫 卡的,或穆齐尔的。但只是为了在他们的写作中找到一 条连贯的哲学!他们在笔记中表达自己的看法,这些看 法发展成智力练习,玩弄似是而非,或即兴创作,并非 一种哲学的断言。写小说的哲学家,不过是用小说的形 式来阐明自己观点的伪小说家。伏尔泰和加缪都未曾认 识“小说本身能认识到的。”我只知道一个例外,狄德 罗的宿命论者雅克k。这是怎样的一个奇迹!能越 过小说的边界线,严肃的哲学家变成了一个戏谑的思想 家。小说中没一句严肃的话从头到脚都很戏谑。这 就是为什么这本书在法国评价过低,到了骇人的地步。

17、 事实上,法国失去并拒绝重新找回的一切,宿命论者 雅克里都包括了。在法国,更注重思想而不是作品。 宿命论者雅克无法转换为思想的语言,因此无法被 思想的发源地理解。 采访者: 在玩笑中,是雅罗斯拉夫发展了一种音乐原 理。他思考假定的特征因此很明显。但笑忘录中的 音乐思考是作者的,是您的。那么我该认为它们是假定 的还是肯定的? 昆德拉: 这都由语调而定。从最早的文字开始,我就打算 给这些思考一种戏谑的,讽刺的,挑衅的,实验的,或 怀疑的语调。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整个第六部分 (伟大的进军)是一篇关于媚俗的散文,论述一个 主要的论题:媚俗是对无价值存在的完全否定。对媚俗 的此种思考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它

18、建立在许多思考,实 践,研究,甚至激情的基础上。但语调从不严肃;它是 挑衅的。这篇散文在小说之外是不可想象的,它是一种 纯小说的思考。 采访者: 您小说的复调同样包含了另一种元素,梦的叙述。 它占了生活在别处的整个第二部分,它是笑忘 录第六部分的基础,又通过特瑞莎的梦贯穿了生命 不能承受之轻。 昆德拉: 这些章节也是最容易被误解的,因为人们试图从 它们中找到一些象征的信息。特瑞莎的梦没什么可破译 的。它们是关于死亡的诗。它们的意义在于它们的美, 这美让特瑞莎着迷。顺便说说,你是否意识到人们不 知如何去读卡夫卡,只不过因为他们不想破译他?他们 不让自己着迷于卡夫卡无与伦比的想象,反而寻找着 寓言

19、,得出的结论除了陈词滥调什么也没有:生活是 荒诞的(或它不是荒诞的),上帝是不可触的(或可触 的),等等。对于艺术,尤其是现代艺术,你什么也理 解不了,如果不能懂得想象本身就有价值。诺瓦利斯l在 他赞赏梦时就知道这一点。它们“让我们远离生活的无 味”,他说,“用它们游戏的欣喜,将我们从严肃中解 脱。”他第一个认识到,梦以及梦一般的想象在小说中 能扮演的角色。他计划将他海因里希冯奥夫特丁 根m的第二卷写成这样的叙述:梦和现实如此缠结, 不再好区分。不幸的是,第二卷留下的只有注释,诺瓦 利斯在其中描写了他的美学意图。一百年后,他的抱负 被卡夫卡实现。卡夫卡的小说是一种梦和现实的融合; 即,它们既不

20、是梦也不是现实。最重要的是,卡夫卡引 起了一场美学的变革。一种美学的奇观。当然,没人能 重复他做过的事。但我和他,和诺瓦利斯,分享将梦, 将梦的想象带进小说的这种渴望。我这么做的方法是复 调的对峙,而不是通过一种对梦和现实的融合。梦的叙 述是旋律配合的基础之一。 采访者: 笑忘录的最后一章并没有复调,可它有可能是 书里最有趣的一部分。它由十四节组成,重述了一个男 人扬,生命中的情色时刻。 昆德拉: 另一个音乐术语:这种叙述是一种“主题的变 奏”。主题是边界,事物越界便失去本身的意义。我们 的生活在最接近那边界的地方展开,我们随时都冒着穿 越它的危险。十四节是同一种境遇在有意与无意边 界之上的情

21、色的十四种变化。 采访者: 您曾将笑忘录描述为一部“形式变化的小 说”。但它还是一部小说吗? 昆德拉: 没有情节的统一,这就是为什么它看上去不像一部 小说。人们无法想象一部小说没有那种统一。就连“新 小说”的实验也是建立在情节(或非情节)的统一上。 斯特恩和狄德罗乐于将统一变得极其脆弱。雅克和他主 人的旅程在宿命论者雅克中占较少的篇幅;它不过 是一个喜剧的托词,中间可以融入趣闻,故事,思考。 尽管如此,要让小说有小说的感觉,这一托词,这一 “框架”是必需的。笑忘录中不再有任何这样的托 词。是主题的统一和它们的变化给整体以连贯性。它是 一部小说吗?是的。一部小说是通过虚构的角色,对存 在进行的一

22、种思考。形式是无限的自由。贯穿小说的整 96 个历史,它从不知如何利用自己无尽的可能。它已错失 良机。 采访者: 但除了笑忘录,您的小说同样建立在情节的统一 上,尽管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确是更松散的一类。 昆德拉: 是的,但别的更重要的统一方式完整了它们:相 同形而上问题的统一,相同中心思想的统一,还有变化 (比如,告别圆舞曲中父权的中心思想)的统一。 但我尤其要强调,小说首先是建立在许多基本词语之上 的,就像勋伯格n的十二音列。在笑忘录中,词列 如下:遗忘,笑声,天使,“力脱思特”,边界。在小 说的过程中,这五个关键词被分析,研究,定义,再定 义,因而转变为存在的类别。它建立在这几种类别之 上

23、,如同一座房子建立在它的横梁之上。生命不能承 受之轻的横梁是:重,轻,灵,肉,伟大的进军,狗 屎,媚俗,热情,眩晕,力量,和软弱。因为它们明确 的特征,这些词不能被同义词取代。这总是得一遍又一 遍地解释给译者听,他们出于对“优美文体”的考 虑企图避免重复。 采访者: 关于结构上的明晰,所有您的小说,除了一部之 外,都分为七章,这给我很深的印象。 昆德拉: 当我完成我的第一部小说玩笑时,它有七个章 节,这没什么好惊讶的。接着我写了生活在别处。 小说就快要完成了,有六章。我觉得不满足。突然有了 一个想法,要将一个发生在男主人公死后三年的故事包 括进来也就是说,在小说的时间框架之外。现在这 是小说七

24、章中的第六章,叫中年男人。小说的结构 一下子变得完美了。后来,我意识到这第六章,奇怪地 与玩笑的第六章(科斯特卡)相似。科也 引见了一位局外的角色,打开了小说院墙上的一扇密 窗。好笑的爱开始是十篇短篇小说,放在一起成了 最后的版本,我删了其中的三篇。这本集子变得非常连 贯,预示了笑忘录的写作。有一个角色,哈威尔大 夫,将第四和第六个故事连在一起。在笑忘录中, 第四和第六章同样因为一个人物相连:塔米娜。当我写 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时,我决定打破数字七的咒语。 我决心用一个六章的轮廓已有一段日子。可第一章总让 我觉得不成形。最后,我发现它实际由两部分组成。像 连体的双胞胎一样,它们需要通过精确的手术与

25、彼此分 开。我说这些的唯一原因是要表明自己,并没有沉迷于 某些和神奇数字有关的迷信矫饰,也没有做一种理性的 计算。而是,被一种深沉的,潜意识的,难以理解的需 要,一种我逃脱不了的形式上的典型,驱使着。我所有 小说都是基于数字七结构的变种。 采访者: 您想将最异类的元素综合成一个统一整体,使用七 个整齐分割的章节,当然与此目标有关。您小说的每一 部分总是自成一体,并由于各自的特殊形式,一个与另 一个截然不同。但如果小说被分为有限的章数,为什么 这些章还要被分为有限的节? 昆德拉: 这些节本身必须创造一个自己的小世界;它们必须 相对地独立。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纠缠我的出版商,要 确保那些数字清晰可见

26、,节与节之间分得清楚。节就像 乐谱的拍子!有些章拍子(节)长,其他的短,也有些 长度不规则。每一章都有一个音乐速度的指示:中速, 急板,行板,如此等等。生活在别处的第六章是行 板:以一种平静的,忧郁的方式,说一个中年男人邂逅 一个刚从监狱里释放的年轻女子。最后一章是极速;由 很短的节组成,从将死的杰罗米尔跳到兰波,莱蒙托夫 和普希金。我一开始以一种音乐的方式思考生命不能 承受之轻。我知道最后一章必须是极弱的,徐缓的: 它致力于一个相对短的,平凡的时间段,在一个单一的 地点,语调是平静的。我也知道这一部分必须有一个极 快的前言:正是伟大的进军那一章。 采访者: 数字七的规则有一个例外。告别圆舞曲

27、只有五 章。 昆德拉: 告别圆舞曲建立在另一种典型形式上:它是 完全地同类,处理一个主题,以一种速度叙述;它非常 的戏剧,格式化,从闹剧中得到它的形式。在好笑的 爱中,叫座谈会的故事也以完全一样的方式构 造一部五幕的闹剧。 采访者: 您说的闹剧是什么意思? 昆德拉: 我指强调情节,强调它所有意外而不可信的巧合。 没有什么比小说中的情节和它闹剧式的夸张更可疑,可 笑,老套,陈腐而无味。自福楼拜以来,小说家试图去 掉情节的巧设。结果小说变得比最呆板的生活还要呆 板。但还有一种方式去避开猜忌,避开不可再用的情 节,就是,将它从对可能性的要求中解放出来。你讲一 个不太可能的故事,一个自愿选择成为不太可

28、能的故 事!那正是卡夫卡如何构想出美国的。第一章中卡 MASTER97 大家访谈 尔通过一系列最不可能的巧合遇见他叔叔,卡夫卡用一 种对情节的戏仿通过闹剧的大门,进入了他最初的 “超现实”世界,进入他最初的“梦与现实的融合”。 采访者: 但为什么您在完全不为了娱乐的情况下,为小说选 择了闹剧的形式? 昆德拉: 但它是一种娱乐!我不理解法国人对娱乐的轻蔑, 为什么他们对“消遣”o这个词感到如此羞愧。有趣比无 聊冒得风险少。它们要冒陷入媚俗的危险,那些对事物 甜美的,谎话连篇的装饰,浸泡着玫瑰色的光晕,就连 如此现代主义的作品,如艾吕雅的诗,或伊托斯高拉 p最近的电影舞厅q(它的副标题可以是“法国

29、媚俗 的历史”)也如此。是的,媚俗,而非娱乐,是真正美 学的灾难!伟大的欧洲小说从娱乐起家,每一个真正的 小说家都怀念它。事实上,那些了不起的娱乐的主题, 都非常严肃想想塞万提斯!在告别圆舞曲中, 这个问题是,人类值得在这个地球上生存吗?不应该有 个人“帮助地球逃脱人类的魔爪”吗?我这辈子的渴望 是统一问题的极端严肃与形式的极端轻薄。这不是一个 纯粹艺术上的渴望。一种轻浮的形式,和一种严肃的主 题,两者的结合立刻使我们的戏剧(那些发生在我们床 笫间,也发生在历史伟大舞台之上的)和它们可怕的无 意义露出真相。我们经历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采访者: 因此您也可以用您最近一部小说的名字r,命名 告

30、别圆舞曲? 昆德拉: 每一部我的小说都可以叫做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或 玩笑或好笑的爱;名字是可以互换的,它们反映 了困扰我,界定我,同时也限制我的一小部分主题。在这 些主题之外,我没什么可说,也没什么可写的。 采访者: 那么,您小说中有两种写作的典型:第一,复调, 将异类元素统一进建筑于数字七的结构中;第二,闹 剧,同类的,戏剧的,避开不可能性。在这两种典型之 外还会有一个昆德拉吗? 昆德拉: 我总是梦想某些美好的意外的不忠。但我还未能从 自己重婚的状态中逃脱。 1983年秋 a Leos Janacek (1854-1928),捷克作曲家。 b Malcolm Lowry (1909-1957)

31、,英国的小说家,诗人, 著有小说火山之下(Under the Volcano)。 c Le Nouvel Observateur,法国新闻杂志周刊。 d Robert Musil (1880-1942),奥地利作家,他未完成 的长篇小说没有个性的人(Der Mann ohne Eigenschaften) 普遍被认为是最重要的现代主义小说之一。 e Hermann Broch (1886-1951),奥地利重要的现代派作家。 f Adalbert Stifter (1805-1868),奥地利作家,诗 人,画家及教育家,他的写作以生动的自然景观描写而著名。 g 德文为Der Nachsomme

32、r。 h Paul Eluard (1895-1952),法国著名诗人和社会活动 家,左翼文学家的代表,超现实主义运动的创始人之一。 i Lautramon (1846-1870),出生乌拉圭的法国诗人, 患了深度语言谵妄症,被超现实主义奉为先驱,有名句“他美 得像猛禽爪子的收缩,还像后颈部软组织伤口中隐隐约约的肌 肉运动,更像那总是由被捉的动物重新张开、可以独自不停地 夹住啮齿动物、甚至藏在麦秸里也能运转的永恒捕鼠器,尤其 像一架缝纫机和一把雨伞在解剖台上的偶然相遇!” j Alain Resnais (1922-),法国导演,早期被看作是新 浪潮派,一生多产而风格多变,最广为人知的作品有去

33、年在 马里昂巴德。 k 法文为Jacques le fataliste。 l Novalis (1772-1801),德国诗人。 m Heinrich von Ofterdingen,诺瓦利斯的长篇小说, 描写中世纪诗人奥夫特丁根的生平,以与歌德的威廉迈斯 特相对抗。 n 阿诺德勋伯格,(Arnold Schoenberg,1874- 1951),著名美籍奥地利作曲家、音乐教育家和音乐理论家,新 维也纳学派的领袖,序列主义音乐理论的创立者,建立了一种 抛弃调性、利用所谓“十二音列”进行创作的方法。 o 原文为“divertissement”。 p Ettore Scola (1931-),意大利编剧,电影导演。 q Le Bal,1983年斯高拉导演的电影。 r 指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责任编辑:玉波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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