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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五经”的意义与重译的空间 应邀参加这次会议，得与诸胜流共商“五经”的研究与翻译工作，我深感荣幸! 据史记?滑稽列传记载，孔子已有“六艺”之说，指的是包括“五经”在内的六部经典。汉武帝建元五年(前136年)春，汉武帝将“五经”立于学官，置“五经”博士，从此确立了诗书礼易春秋的经典地位。 “经”的意思是什么呢?白虎通?五经云：“经，常也。”释名云：“经者，径也，常典也。”可见“经”是具有恒常意义的典籍。那么，“五经”的恒常意义究竟何在呢? 从西周到春秋战国的几百年问，是中华文明极其灿烂的时代，也即西方学者所谓“核心时代”，其多姿多彩的精神成果很大一部分体现在“五经”之中。“五经”是中国本土原生的
2、、属于中国文化源头的典籍。“五经”体现了中国古代对宇宙、人生、社会、历史、现实等各个方面的智慧，逐渐成为塑造中华民族精神的主要因素，并维系着中国悠久的文化传统。特别是其在维护社会和谐方面的价值，尊崇“仁”、“义”、“礼”、“智”、“信”和“德治”的意义，以及其中所包含的丰富的哲学思想，都值得我们今天从学术发展所达到的高度，结合现实深入研究。 我对经学的研究十分浅薄，今天只能讲一点自己的体会，向诸位请教。我认为“五经”在教人如何做人方面，具有重要的普遍的意义。礼记?经解篇记载了孑L子的一段话：“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
3、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孔子在这里所说的都是关于如何做人的问题。在春秋繁露?玉杯中也有类似的说法，是特别针对在位者而说的。中国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视为一个完整的过程，首先要学会修身，进而学会齐家、治国、平天下，其出发点与核心乃在个人的修养，也就是君子人格的培养，“五经”的核心就在于此。这是中国独特的政治智慧，也是“五经”作为经典，能够穿越时空恒久地发挥其作用的地方。在物欲横流、金钱至上、信仰缺失、道德下滑，人类肆意毁坏自然，生物的多样性日渐丧失，文化的多样性也面临威胁的当今世界，中国必须自警并馈赠给人类的，这种“人格意识”乃是一个重要的方面。 中华文明有两点值得格外注意。
4、第一，中华文明是唯一从未中断过的古老文明。今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十三亿人就是那创造古老文明的先民之后裔，在这片土地上是同一种文明按照自身的逻辑演进、发展，并一直延续下来。同时，中华文明在发展过程中显示了巨大的凝聚力，不仅没有中断，也没有分裂；只有新的文明因素增加进来，而没有甚么文明的因素分离出去成为另一种独立的文明。第二，中华文明是一个包罗万象的，涉及哲学、史学、考古、宗教、政治、文学、艺术、科技、工艺、民俗等等众多方面的、“文明总量”极其巨大的文明形态。直到现在，世界对中华文明的认识还很不全面，甚至连中国人自己对自己文明的认识还有不少片面和肤浅之处。而“五经”，作为中国长期以来起过重要作用的
5、典籍，便是一把钥匙，可以帮助世界从一个重要的角度认识几千年中华文明的奥妙，并为今后人类文明的发展寻找可资借鉴的资源。 翻译中国经典是西方汉学界的学术传统，例如英国汉学家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德国汉学家卫礼贤(Richard Wilhelm，18731930)，都取得了当时最高的成就。但以学术发展的眼光看来，仍有不少改进的空间。施教授在中国国家汉办立项，充分利用当前的学术条件，邀请各国汉学家参与，在研究的基础上重新翻译“五经”，是很有必要的。我希望，今天2009年7月27日，成为学术史上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香山这座不高的山因为这次会议的召开，而成为人类文明交流史上的
6、一个坐标。 翻译“五经”有三方面需要注意： 首先是底本的选择。底本的选择得当与否，对翻译的水平有很大的影响。近年来，古籍善本的普查和影印工作有了很大进展。以前的翻译者看不到的某些善本，我们可方便地找来作为底本，从而使翻译工作有了超越前人的基础。此外，自20世纪以来特别是近几十年来出土了大量的文献和文物，又为“五经”的整理研究开拓了新的局面。例如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荆门郭店战国楚墓出土的竹简，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等，都向我们提供了大批极为宝贵的新资料。充分利用这些新发现的资料加以参校，可以提高工作的水平。 例如诗经的版本，毛诗和朱熹诗集传不同，如果选用毛诗做底本，则必须连同诗序一起翻译；
7、如果选用诗集传做底本，则朱熹已经把诗序删去了。这不仅是底本选择的问题，还涉及对诗经的整体把握。我们既然承认诗是“经”，必然要对汉代诗经学尤其是毛郑之学予以充分的重视，尽管其中有许多按照儒家政治教化的需要，而加以穿凿附会之处。但汉儒的解说在历史上产生了长久而重要的影响，我们应当承认这个传统。同时，我们也要注意自宋代以来对诗经的解释发生了一个大的变化，一些学者不再拘守甚至猛烈抨击汉儒的解释，转而从文学的角度加以解释，欧阳修的诗本义、朱熹的诗集传、郑樵的诗辨妄堪称代表。宋儒的视角和成就为我们注释诗经提供了新的角度，对于这个传统我们同样应当继承。如何在这两大传统中找到平衡，是翻译诗经的一个难点。 毛诗
8、的版本很多，在我看来以宋刊二十卷本毛诗诂训传为最佳，原藏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四部丛刊影印毛诗即用此本，现归中国国家图书馆。毛公诗学源于子夏，其书之章句训诂，多取自先秦典籍，其体例颇见条理。阮元校勘记引述毛诗版本，计有唐石经本、蜀石经本、宋小字本、相台本、明监本、闽本、毛本、考文本等数种，而并未以此本为校本，阮元或未得见。现在中国再造善本有影印本，很容易得到。翻译诗经，我们还可以利用敦煌文献中保存的诗经白文、传笺、正义以及音注，利用1977年8月在安徽阜阳双古堆汉墓中发掘出的诗经残卷，做出新的成就。 其次是对内容的诠释。中国和外国的学者对“五经”的解说汗牛充栋，我们应当广泛参考吸收；同时又要站在
9、今天的高度，提出我们自己的见解。如能在中国文化传统的基础上，以全人类的文化为参照系，吸取当代新的研究成果，就有希望解决一些过去难以解决的问题。 在翻译过程中，有许多疑点和难点是无法回避的。例如诗经?关雎究竟是颂美“后妃之德”呢，还是如鲁诗韩诗所说是刺康王后宴起呢，还是一首民间的情歌呢?“君子好逑”这一句中的“君子”，究竟是与“野人”对举，指统治者与贵族男子呢(如孟子?滕文公上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还是泛指才德出众之男子呢(易?乾九三“君子终日乾乾”)?都是不能含糊的。 第三是翻译的准确和译文风格与原诗的统一。严复曾经提出信、达、雅这三条翻译的标准(见天演论?译例言)，要想做到信、
10、达、雅，实在很难。两套话语体系之间，常常找不到对应的词语和表达方式，这背后也许还有思维方式的差异。“五经”各有各的难处，诗难在如何找到合适的诗歌形式，包括 押韵、旬式等等，还表现在如何传达其多义性。书难在语言的诘屈聱牙。礼难在典章制度难以找到对应的词语。易难在其联想性和暗喻性如何传达。春秋难在如何把事件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姑且以诗经为例，“窈窕淑女”这一句，“窈窕”，毛传：幽闲。“淑”，毛传：善。“窈窕淑女”所描绘的乃是一个体现了典型的中国传统审美情趣的女性形象：娴静、美丽、善良、含蓄。但是，在英译本中，这种形象很难表现，有的译作“a lass with nice and pret
11、ty look”，仅仅突出了“淑女”的外形美，对于其内心之美没有表现出来；有的译为“a fair maiden”，又稍嫌笼统；有的译作“the bride sweet and slender”，似乎也难传达东方女性之美；有的译作“The modest，retiring，virtuous，young lady”，用了四个形容词，在各种译本中是最接近原文的，但又略嫌繁复，像是注解，失去了诗意。又如，“君子好逑”中的“君子”，有的译者理解为“王”或“王子”(Our lord；Our prince)，所以就将“琴瑟友之”当成了臣民对王后的欢迎仪式，而隐藏的主语也从“君子”变成了“我们”(we)。 诗经
12、经常采用复沓的表现方式，如关雎篇“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参差荇菜，左右?d之”，这三句只换了一个字，“流”、“采”、“?d”。这三个不同的字在三章中表现递进的意思：先是“求”，然后是“摘”，最后是“择”，妙趣横生。但是，在英译本中，这种递进关系如何表现，值得认真琢磨。 又如?莒，用中文读起来节奏感很强，非常优美： 采采?莒，薄言采之。采采苯莒，薄言有之。 采采?莒，薄言掇之。采采?莒，薄言捋之。 采采?莒，薄言?K之。采采?莒，薄言?p之。 清方玉润诗经原始卷一曰：“读者试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
13、，若断若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则此诗可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焉。”余冠英的白话翻译很传神： 车前子儿采呀采，采呀快快采些来。车前子儿采呀采，采呀快快采起来。 车前子儿采呀采，一颗一颗拾起来。车前子儿采呀采，一把一把捋下来。 车前子儿采呀采，手提著衣襟兜起来。车前子儿采呀采，掖起了衣襟兜回来。 用外文怎样翻译才能将这种节奏和美感传达出来，还有很大的努力空间。 诸位女士、诸位先生：“五经”的翻译意义重大，重新翻译的空间广阔。这是一件惠及全人类的、功德无量的学术工作。在21世纪之初，在经济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在国际文化交流日益频繁的今天，有世界各国优秀的学者和翻译家参与，有充足的图书资料，有现代的信息处理手段，有中国国家汉办的大力支持，我们只要营造一种良好的学术气氛，以学者的态度，齐心协力，精益求精，就一定能够将施舟人教授提出的理想付诸实现。我希望，在不远的将来，集世界各国汉学家之力翻译的“五经”能够顺利出版，并且在世界各国赢得读者的喜爱。我们要把那一天当做国际汉学家的节日隆重地庆祝，点起大红灯笼来，举起鲜花和美酒来，共同庆祝学术界这一盛举的成功! 2009年7月4日初稿，7月7日二稿，7月9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