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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自我二重奏 周国平 轻与重 我活在世上，爱着、感受着、思考着。我心中有一个世界，那 里珍藏着许多往事，有欢乐的，也有悲伤的。它们虽然已逝去，却 将永远活在我心中，与我终生相伴。 一个声音对我说；在无限宇宙的永恒岁月中，你不过是一个顷 刻化为乌有的微粒，这个微粒的悲欢，甚至连一丝微风、一缕轻烟 都算不上，杀哪间就无影无踪。你如此珍惜的那个小小心灵世界， 究竟有何价值？ 我用法国作家辛涅科尔的话回答：“是的，对于宇宙，我微不 足道；可是，对于我自己，我就是一切。” 我何尝不知道，在宇宙的生成变化中，我只是一个及其偶然的 存在，我的存在与否完全无足轻重。面对无穷，我确实等于零。我 可以用同样的道理回
2、敬这个傲慢的宇宙：倘若我不存在，宇宙的永 恒存在究竟有何意义？而每一个自我存在，便不能不从自身出发估 量一切，正使这估量的总和使本无意义的宇宙获得了意义。 我何尝不知道，在人类的悲欢离合中，我的故事及其普通。然 而我不能不对自己的故事倾注更多的悲欢。对于我来说，我的爱情 波折比罗密欧更加惊心动魄，我的苦难比俄狄浦斯更加催人泪下。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不是罗密欧，不是俄狄浦斯，而是我自己。事 实上，从看轻一己的悲欢，世上就不会有罗密欧和俄狄浦斯了。 我终归是我自己，当我自以为跳出了我自己时，仍然是这个我 在跳。我无法不成为我的一切行为我主体，我是世界的一切关系的 中心。当然，同时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他
3、的自我，我不会狂妄到要充 当世界和其他人的中心。 灵与肉 我站在镜子前，盯视着我的面孔和身体，不禁惶恐起来。我不 知道究竟盯视者是我，还是被盯视者是我。灵魂与肉体如此不同， 一旦相遇，彼此都觉陌生。我的耳边响起帕斯卡尔的话语：肉体不 可思议，灵魂不可思议，最不可思议的是肉体居然和灵魂结合在一 起。 人有肉体似乎是一件尴尬事。那个丧子的母亲终于停止哭泣， 端起饭碗，因为她饿了。那个含情脉脉的小姑娘不得不离开情人一 小回会，他需要上厕所。那个哲学家刚才还在谈论面对苦难神明般 的宁静，现在却因为牙痛而呻吟不止。当我们的灵魂在天堂享受幸 福或在地狱体味悲剧时，肉体往往不合适宜地把它拉回尘世。 马雅可夫
4、斯基在车厢里构思一首长诗，眼睛心不在焉地盯着对 面的姑娘，那姑娘慌了。马雅可夫斯基赶紧申明：“我不是男人， 我是穿着裤子的云。”为了避嫌他必须否定肉体的存在。 我们一生不得不花费许多精力来伺候肉体：喂它，洗它，替它 穿衣，给它铺床。博尔赫斯屈辱地写到：“我是他的老护士，他逼 我为他洗脚。”还有更屈辱的事：肉体会背叛灵魂。一个心灵美好 的女人可能其貌不扬，一个灵魂高贵的男人可能终身残疾。荷马是 个瞎子，贝多芬是聋子，拜伦是跛子。而对一切人相同的是，不管 我们如何精心调理，肉体仍不可避免地要走向衰老和死亡，拖着不 屈的灵魂同归于尽。 那么，不要肉体如何呢？不，更可怕，我们将不再能看见风景, 听音乐
5、，呼吸新鲜空气，读书、散步、运动、宴饮，尤其是世界上 不再有男人和女人，不再有爱情这件无比美妙的事儿。原来，灵魂 的种种愉悦根本就离不开肉体，没有肉体的灵魂不过是幽灵，不复 有仍何生命的激情和欢乐，比死了好不了多少。 所以，我要修改帕斯卡尔的话：肉体是奇妙的，灵魂更奇妙， 最奇妙的是肉体居然能和灵魂结合在一起。 真与伪 我走在街上，一路上朝熟人点头微笑；我举起酒杯，听着应酬 话，用笑容答谢；我坐在一群妙语连珠的朋友中，自己也说着俏皮 话，欣赏或得以地大笑 . 在所有这些时候，我心中会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这不是我！ 于是，笑容冻结了。莫非笑是社会性的，真实的我永远悲苦，从来 不笑？ 多数时候，我
6、是独处的，我曾庆幸自己借此避免了许多虚伪。 可是，当我关起门来写作时，我怎能担保已经把公众的趣味和我的 虚伪心也关在了门外，因而这个正在写作的我必定是真实的我呢？ “成为你自己！” - 这句话如同一切道德格言一样知易行难。 我甚至无法判断， 我究竟是否已经成为了我自己。 角色在何处结束， 真实的我在何处开始，这界限是模糊的。这些角色仅是服饰，有些 角色却已经和我们的躯体生长在一起，如果把它们一层层剥去，其 结果比剥洋葱好不了多少。 演员尚有卸妆的时候，我们却生生死死离不开社会的舞台。在 他人目光的注视下，甚至是隐居和自杀都可以是在扮演一种角色。 也许，只有当我们扮演某个角色露出破绽时，我们才得
7、以一窥自己 的真实面目。 卢梭说：“大自然塑造了我，然后把模子打碎了。”这话听起 来自负，其实适用每一个人。可惜的是，多数人忍受不了这个失去 模子的自己，于是又用公共的模子把自己重新塑造一边，结果彼此 变得如此相似。 我知道，一个人不可能也不应该脱离社会而生活。然而，有必 要节省社会的交往。我不妨和他人交谈，但要更多地直接向上帝和 自己谈话。我无法一劳永逸地成为真实的自己；但是，倘若我的生 活中充满着仅仅属于我的不可言说的特殊事物，我也就在过一种非 常真实的生活了。 爱与孤独 凡人群聚之处，必有孤独。我怀着我的孤独，离开人群，来到 郊外。我的孤独带着如此浓烈的爱意，爱着田野的花朵、小草、树 木
8、和河流。 原来孤独也是一种爱。 爱和孤独是人生最美丽的两支曲子，两者缺一不可。无爱的心 灵不会孤独，未曾体味过孤独的人也不可能懂得爱。 由于怀着爱的希望，孤独才是可以忍受的，甚至是甜蜜的。当 我独自在田野里徘徊时，那些花朵、小草、树木、河流之所以能给 我慰藉，正是因为我隐约预感到，我可能会和另一颗同样爱它们的 灵魂相遇。 不止一位圣贤指出，一个人无论看到怎样的美景奇观，如果他 没有机会向人讲述，他就决不会感到快乐。 人终究是离不开同类的。 一个无人分享的快乐绝非真正的快乐，而一个无人分担的痛苦则是 最可怕的痛苦。所谓分享和分担，未必要有人在场，但至少要有人 知道，永远没有人知道绝对的孤独，痛苦便会成为绝望，而快乐 - 同样也会变成绝望！ 交往为人性所必需，它的分寸却不好掌握。帕斯卡尔说：“我 们由于交往而形成了精神和感情，但我们也由于交往而败坏着精神 和感情。”我相信，前一种的交往是两个心灵的沟通，它是马丁 布尔所说的那种“我与你”的相遇， 既充满爱，又尊重孤独； 相反， 后一种交往则是熙熙攘攘的利害交易， 它如尼采所形容的“市场”， 既亵渎了爱，又羞辱了孤独。相遇是人生莫大的幸运，在此时刻， 两颗灵魂仿佛同时认出了对方，惊喜地喊出：“是你！”人一生中 只要有过这个时刻，爱和孤独都有了着落。